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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課鐘噹噹噹噹的響起,依照高一的功課表,這一節上的是作文課。

依照慣例,第一節作文課的一開頭,老師會從上次同學的作文中,挑出幾篇他覺得不錯的,宣布給大家知道。

「各位同學,上次大家交上來的作文,有幾篇老師覺得寫得不錯,你們有空可以向這些同學借過來參考參考,這幾篇作文是許叉叉的圈圈圈圈圈,雷洞洞的勾勾勾勾勾,還有蘇乳牛的『寄向天涯未知處』。」國文老師站在講台上這樣說著。

老師念到了我的名字,我的心裡難免一驚,坐在我前面的周小鴻,則是第一時間便轉過身來,在我的桌子上輕拍了一下,咧開了笑嘴說:「你這小子,我就知道。」

其實上了高中之後,我的成績一向普普,包括作文成績也一樣,都沒能有甚麼特別嚇到人的機會,這次能夠受到國文老學究洪老師的青睞,我心裡猜想八成是因為這篇作文寫的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那次的作文命題,是要我們自由發揮的寫一封信,寄給任何一個你想跟他通信說話的人,我那封信所設定的收件人,是我小學四年級時候的同窗好友莊逸清,題目定為「寄向天涯未知處」,是因為在我寫那篇作文時,在那個正值高一上學期的1991年,我已經和莊逸清徹徹底底斷去聯繫將近四年多了。

我是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才越區轉學到台北市的吉林國小去讀書的,也是在那時候,我認識了莊逸清這個好同學,我和他也不知怎的就變成了很好的朋友,我猜想很有可能是因為我和他的家庭狀況都有點特殊,當時我們各自父母的感情都不怎麼和睦,儘管生活上其實並沒有真的受到什麼實質的影響,但我們還是偶爾會同仇敵愾地一同咒罵莫名其妙的家庭,年紀小小的當時,我們不僅可以在一起瘋癲狂亂的嬉鬧,也能靜下來一起把當時覺得很了不起的難言心事和憂苦挖出來好好的分享,因為這樣,我們成為可以無話不談的知心密友。

當時他的家就住在林森北路上、後來變成十四十五號公園的那片違建聚落的其中一間小屋,當時的我年紀雖小,但老母總是很放心給予我行動上極大的自由,所以我常常可以去他家玩,甚至三不五時便直接睡在他家。我們會一起做功課,一起在深夜裡不睡覺還偷偷的聊天,我們會在當時活氣喧騰的康樂市場裡、那些熱鬧得讓人忙不過來的各式攤販中穿梭來穿梭去,我們會把當時雖然有點老舊、但對我們來說已經是高級非凡的欣欣大眾百貨公司,當成是我們自家的遊樂園,我們偶爾也會將縮衣節食一番後好不容易才得來的一筆零用錢,拿去痛下殺手的叫一頓豪奢的麥當勞組合餐,然後痛痛快快地又是冷又是熱、又是薯條又是奶昔的呼嚕呼嚕吃下肚去,接著等到逛玩一陣、肚子不適的時候,再一起在欣欣百貨公司裡東鑽西找洗手間,爽快地在裡面拉它一場肚子。

可惜,這些愉快的生活片段,只維持了短短一年,因為小四升小五的大幅度分班,我們被分到了不同的班級,而這樣的共同生活經驗,也面臨到一次極大的斷層。分班之後,雖然不若以往朝夕相處,不過我們還是常常見面,常常利用短短的下課時間聊天,偶爾放學也會一起走路回家,只是萬萬沒想到,國小畢業,才是我和他之間情誼的真正危機。

國小畢業之後,由於學籍地區的不同,我和他進入不同的國中就讀,這並不打緊,我與他之所以斷去聯繫的真正關鍵,是因為糊塗的他,竟在國小畢業紀念冊上,留下了錯誤的通訊資料,使得我後來寫給他的好幾封信,都因為地址只有巷沒有弄而被一一退回,此外,電話也總是聯絡不到人,等我忍不住抽了空直接到他林森北路的住家找人時,才發現他們早已搬離原來的住處。

隔著他家門上的玻璃窗,我望向屋裡,只能看見裡面留有一些遭丟棄在內的剩餘家具,滿室盡是一片凌亂與破敗,撲空的我一籌莫展,最後也只能悽悽惶惶的離開。後來我不只一次的去過他的舊家,每次我都只能對著那間堆滿雜物的舊屋想,他們家是不是遇到了什麼緊急的變故?他去到哪裏了?不知道他的心情有沒有受到很大的影響?有沒有新的好朋友可以聽他說話講心事?他,現在還好嗎?

我永遠都記得,當時才十幾歲的我,對著那一間亂屋發愣時,心裡第一次所深刻感受到的那種景物依舊、人事全非的蒼茫感覺。

我知道,我跟他應該是再也無法恢復聯繫了,因為其實進國中沒多久,我們家也因故搬離了小學畢業紀念冊所留的舊地址,所以就算他要連絡我,也一定是不得其門而入,我心裡暗想,我將永遠失去這個朋友了,我一點也不喜歡這種感覺,可是我知道這應該已經是無可改變的定局了。但儘管如此,在國中時期,我仍然不放棄任何一丁點可能找到他的機會,我還是拜託仍住在那附近的小學同學,幫我留意他的行蹤並打探他的消息,甚至三年後國中畢業,我還向其他朋友借來另外一間國中的畢業紀念冊,只是徹底翻找了好幾次,就是都找不到他的照片和名字,至此我才總算接受這個事實──我是真的徹底失去這個曾經可以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了。

找不到他的人,我還是常常想起他,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心情,我寫了那篇作文,事實上,我能做的也只有寫那篇作文,然後把它投寄成一封根本寄不出去的信,將它寄向天涯未知處,我用這樣的想像,作為我與他這段友情的最終紀念。而後,我不再嘗試尋找他,因為已經完全的無計可施,我選擇把他輕輕放在心裡某一處安靜的角落,輕易不再去翻動他。

然後,然後……高中畢業了,大學聯考了,大學考上了,成功嶺受訓完了,大學畢業了,當兵了、退伍了,找到第一份正式的工作,進中國信託上班了。

一瞬之間,逸清吾友在我的生命中,已經徹底消失十五年了。

2002年的某一天,當我在和接不完的客人、按不完的號碼牌,數不清的開戶文件及印鑑卡拚搏的一個空隙中,我隔壁包廂的學院派同事小慈和我閒聊了一句話:「乳牛,我跟你講,我們銀行系統有一個很神奇的功用哦,你有沒有那種很想要找可是又一直找不到的朋友,你可以試著在我們的客戶系統裡查一下,說不定就可以找到他哦,我就是用這個方法找到好幾個失聯很久的朋友耶!」

我的精神一振、腦中一道靈光閃過,有一個名字緩緩浮出了我的心頭,我想起的當然是逸清。

是啊,小慈提醒了我,我自己都曾經想過,在那個中國信託信用卡長期佔居國內銀行發卡量第一名的時代,好像很少人會跟中國信託完全沒有任何一種業務上的往來,要不就是存款,要不就是基金,再不然也會辦一張中國信託的信用卡。我馬上在各個不同的系統中,輸入逸清的名字作搜尋,很快的,我得到了好幾筆同名同姓的資料,我看著搜尋出的結果,用逸清的出生年份去過濾,我的目光落在了一個符合程度相當高的可能目標上。

我讓所有的思緒停頓了好幾秒,小心地拿起話筒,相當謹慎的撥了上面所留的連絡電話,我聽見電話通了,響了幾聲,有人接起來了,我開口說:「您好,請問莊逸清在嗎?」

(不要是無效電話、不要是無效電話、不要是無效電話,我在心裡這樣拜託著。)

「莊逸清哦,他已經下班了哦,你要明天再打哦!」

我道了謝後掛上電話,雖然沒找到人,可是還是鬆了一口氣,因為至少這邊真的有一個叫莊逸清的人,不管是不是我那個同學,至少這是個有效的電話號碼。

隔了一天,趁著一個工作的空檔,我又撥了電話過去:「你好,麻煩請找莊逸清先生。」

「哦,你等一下哦。喂~莊逸清,你的電話啦!」

我聽到有人走近電話的腳步聲,聽到那頭話筒被擱下又拿起的聲音,我的心情在那個片刻變得又緊張又興奮,現在即將與我通話的人,會是我失聯多年的好朋友莊逸清嗎?我真的可以順利再找到他嗎?他還會記得我這個朋友嗎?他還會是當年的他嗎?已經十幾年過去了,這時光的斷軌,真的有機會再接續起來嗎?

「喂~」電話那頭的那個莊逸清說話了。

我不很確定他是不是我認識的莊逸清,畢竟我們最後彼此聽過的聲音,都還是兒童時期的聲音。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請問一下,你有沒有認識過一個朋友,他的名字叫做蘇培鑫?」

「啊......」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有啊!」

我急了,但還是再次作了確認:「你以前是不是也讀吉林國小?你家曾經住在林森北路那邊?」

「對啊!」

找到了,終於找到了,原本早已斷絕的緣線,終於又被我抓住了,我掩藏不住內心的激動,說話也變大聲了:「莊逸清,我是蘇培鑫啦,吼,我真的是會被你氣死耶,你怎麼會這麼兩光啦,畢業紀念冊上自己家的地址還寫錯,這幾年你到底是跑到哪裡去了啦……」

我在電話中急急氣氣地說著,壓根忘了我跟他其實已經十五年沒講過話沒見過面,我以為這通電話只是小學放學回家之後那一通極其自然又平常的電話,我忘了一個背書包上小學的小孩,長成了一個可以獨立生活的大人,這中間的性格可能會有多大的變化,我忘了他極有可能早已不是當年的莊逸清。我真的完全沒想那麼多,我忍不住地馬上在電話中數落起他,因為他實在是整了我太久的時間,在電話中我簡短交代了這幾年我是如何失去他的消息,如何鍥而不捨地試盡各種方法尋找他的下落,更重要的是,我要他馬上把現在最新的各種聯絡方式都告訴我,讓我記下來,就像是深怕這通電話掛掉之後,就要與他再次天涯兩端了。

就這樣,很不可置信的,相隔了十幾年,我終於又找回我的老友了,我真的有點不敢相信我真的還能再找到他,還能再跟他說上話,終於,那些所有的過往回憶沒有成為永恆的句點,而那一封原本寫不出投遞地址的信件,總算有了它能前往的去處。

很令人慶幸的,經過這些年,我和他性格上都沒有什麼多大的變化,我們還是像當年一樣的單純、一樣的三八(一笑),過沒多久,見了幾次面,我們很快的又恢復了往日的熟悉與熱絡,我們三不五時的出來碰面、吃飯談天,一起到我工作的電影院看免費電影,一起關心彼此的生活,一起成為彼此生活中忠心又體己的貼心伴侶。

2007年的跨年夜,我們約好共度這歲末的最後一天,並且一同迎接最新的第一秒。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當晚我被臨時的公務纏身,無法準時下班,早早在台北準備就緒的他,還是耐心的在西門町街頭等了我快五個小時,等我好不容易從新竹趕回台北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半了。

會合之後,我跨坐上他的摩托車,他以駭人的高速飛馳,往台北101的方向疾奔而去,我緊抓住他膨膨翻飛的外套衣角,坐在後座由著他載我在車陣中穿來彎去,我們在速度中同時品嘗著緊張和快意,也在風流中點點醞積屬於我們的回憶。後來過於緊迫的時間只夠我們趕到半途的一個空地,我們隨性的停車而下,找了一個可以遙遙望見101高樓的位子,在冷風中站定,並且等待。

沒有多久,伴隨著從遠而近的人群歡呼,台北101這棟大樓,又再次在歲末的城市中,開出一層又一層的煙光花海,四周的歡叫聲,漫成了一片此起彼落的音浪,熱鬧又浪漫,逸清這時也趁亂從手機播放出熱鬧音樂,甚至還微微跟著手舞足蹈起來。

我靜靜的看著,靜靜的感受著。我靜靜的看著遠方燦亮美幻的煙花,我靜靜感受著寒風中,身邊那股暖暖的友情。

「你怎麼都不歡呼咧,來啊,一起叫啊!」逸清像個大孩子一樣的對我笑著。

在繽紛閃耀的花火光影中,我笑著回望他,心裡流動著一句沒有說出口的話:「逸清,我當然不需要在此刻歡呼叫笑,因為我知道......有你這樣的朋友相伴,我的2008年,精彩的不會只有眼前的這188秒。」








※後記:2008年6月15日星期日,剛好也是逸清的生日,我邀請了他到新竹吃喝玩樂了一天,終於也在這個時候把這些早就想寫、該寫的字給寫出來,也算是送給他的另一份生日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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