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歡的一幕戲】之《甜蜜蜜》(Comrades, Almost a Love Story) @ 藍點乳牛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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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甜蜜蜜》這部片是我長年的十大愛片之首，那可真是一點也不為過。

我原本沒有打算要這麼快寫這部片的，但是我想，我不能總是把最愛的留在最後。

每次我總是戲稱這部片我已經看了 358 次，可能下次說又變成看了 473 次，實際上到底看了幾次其實我根本就沒數過，但是三不五時想到就會拿出來溫習，甚至憂悶煩躁或是心靈枯槁時，本只想在 youtube 上偷嘗一小個片段，往往總會一個不小心的又呼嚕呼嚕地整部片看到完，所以說數不清看過的次數，也不算太誇張。

這麼說來，這部片怎麼可能要我只挑其中最喜歡的某一幕戲呢，最喜歡的一幕戲就是每一幕啊，這部片根本就只能借用胡蘭成形容朱天心的文章時所用的一句話，是個必須要一路畫圈的電影啊！

儘管一直以來在心中高居最愛，但我和這部片的緣分其實頗晚才開始。剛上院線的時候，朋友來邀，還被我嗤之以鼻地給一口拒絕，我這個人一向出了名的孤陋寡聞粗鄙俗爛，當時更哪裡曉得陳可辛的名號，那麼又為了什麼拒絕？最主要是因為黎明。後來又有另一好友強力推薦，我也只是虛應幾聲，一直到後來在電視的電影台很偶然地轉到正在播映這部片，這才心不甘情不願的把這部片看完，沒想到，一試成主顧。

會這麼一試成主顧，說來也還是張曼玉在片子後段醫院急診室裡的那個經典至極的鏡頭，第一次透過電視看到那幕戲，受到的驚撼真是難以形容，我幾乎是從原本漫不經心的一種態度，整個的從床上正襟起身坐了起來，瞠目結舌地拜看，因為完全沒料到居然可以看到轉折這麼大的戲劇效果，而張曼玉，真是會演得讓人心都揪了起來。

所以要說最喜歡的一幕戲，好像也是有的，就是那幕戲沒錯了。

《甜蜜蜜》的這個故事，不單單只是一個風花雪月的愛情故事，導演陳可辛和編劇岸西在看似充滿文藝浪漫的情懷中，透過鄧麗君這個幾乎成為全球華人共同語言、具有指標意義的一代巨星，利用她的諸多經典歌曲作為基本藥引，穿針引線地串連出一段苦甜夾雜、跨時將近十年的故事，這不算短的故事演進時間中，導演同時埋入了對類移民身分的生活觀察，香港地區一段時間的時代記錄，以及很重要的──他們對命運的看法。

我一直覺得像甜蜜蜜這樣，不論是角色性質的設定，故事背景的建構，以歌喻情的設計，以及反映時代的副功能，在陳可辛後來的作品也出現過另一個幾乎一色一樣的副本，那就是由金城武和周迅主演的《如果愛》。同樣有大比例的以歌寓情，也同樣透過兩個主人翁之間的情感故事，側寫當時社會的諸多狀態與價值觀，並呈現出物質主義與情感導向的追逐與拉扯，最大的不同點大概在於，《甜蜜蜜》選擇鄧麗君的歌曲【再見我的愛人】、【甜蜜蜜】、【月亮代表我的心】，而《如果愛》則選用了齊秦的【外面的世界】、張學友的【如果愛】以及大量的歌劇式歌曲；《甜蜜蜜》最終讓故事結局表達了造化安排的趣味，而《如果愛》則完成了一種心靈自情感囹圄中超脫的療癒。

我印象一直很深刻，《甜蜜蜜》這部片公開上映之後，就聽到許多報導都盛讚，片中黎明所飾演的黎小軍，是黎明從影以來最適合他的一個角色，儘管有幾個鏡頭，黎明還是演的過於呆滯與木然，但是此言還是不假的，這角色確實適合黎明。曾志偉飾演的豹哥雖然戲分不算多，但是絕對堪稱是影史上少數幾個活出自己生命的傳奇性角色，它不僅讓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肥短矮小的曾志偉，像個有膽有威有肩膀的 man 漢，它更突破了一個角色通常只能生存於一個電影作品的界限，脫胎成為黑社會老大的某一種母型，得以繼續游走在其他的電影故事中，甚至可以很輕易地獨立出另一個屬於自己的故事。

不過這部片會這麼深得我心，張曼玉的表演才是關鍵因素，從她在麥當勞出現的第一幕，就是一個大亮點，一直到電影結束，她的每一個鏡頭，大到舉手投足走路奔跑，小至眼神流轉表情牽動，通通可圈可點，不只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好好觀賞，不誇張地說，絕對值得一格一格的定格分解來細細品味。

對於張曼玉，我真可以說是一路看著她長大的(好啦好啦，她看著我長大不就等於我看著她長大咩 XD)，從她還沒整掉兔寶寶牙時我就看過她好多部作品了，包括和洪金寶合演的《小白兔對大烏龜》，和黃百鳴合演的《開心鬼撞鬼》，和元彪合演的《急凍奇俠》，和周潤發合演的《玫瑰的故事》，和鍾楚紅合演的《流金歲月》等等等等等，即使是一些輕輕鬆鬆的通俗作品，我通通看得很開心！

直到後來，其實遠在大家說她演技開竅的那部《旺角卡門》之前，我就偶然地察覺，她的哭戲怎麼總有一種哭到心裏去、惹人忍不住心要跟著發痛的感覺，當時的我年紀小，不知道原來這就叫做有感情的演技。然後看著她把牙齒矯正，開始接許多要更認真看待的劇本，一座獎接著一座獎地拿，最後名聲從香港擴及國際，我真是有幸都參與到了她一路的蛻變。

後來張曼玉的演技根本就是受到所有人公認的好，不管是金馬獎或香港電影金像獎，獎座幾乎是每次一出手就手到擒來。1989 年她以關錦鵬導演的《三個女人的故事》(港名：人在紐約)拿下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獎，1990年《滾滾紅塵》拿金馬獎最佳女配角，1991年又來一個無人能敵的《阮玲玉》再拿一次金馬獎最佳女主角，金馬獎都快變成為她專設的了。我後來曾經看到相關文章提到，因為張曼玉演得太好又太常拿金馬獎，開始有人說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獎這個獎項，可以考慮改名叫「跟張曼玉演的一樣好」獎，這個說法實在是太貼切太令人拍案叫絕。

在《甜蜜蜜》這部片中，有太多場戲都讓人讚賞，而絕大多數都和張曼玉有關。在麥當勞第一次亮相幫黎小軍點餐那段，張曼玉一出場就戲味活潑、稜角鮮明，完全清楚交代了李翹的人格特質，我覺得就連幫黎小軍找零錢的那段動作都充滿個性與戲劇節奏，好看極了。

她和黎小軍在大年夜擺攤賣卡帶，最後兩人在大雨滂沱中落寞地喝著維他奶，張曼玉的各種表情不說，就連垂掛下來的那一撮頭髮都是那麼恰恰好的無懈可擊。

有一段戲最能當場看出黎明與張曼玉之間演技相差的距離，那是在過了一個糊裡糊塗的除夕夜之後，黎小軍去麥當勞找李翹說一些五四三的話，黎小軍離開之前，轉身和擦著玻璃的李翹說了句吉祥話，然後兩人就這麼你來我往一句接一句地互相拜年，如果你注意看，就會發現，說了幾句話張曼玉就表現了幾種姿態，全不相同卻又生動明耀，她與黎明兩個人肢體語言方面豐富程度的不同，高下立判。

李翹和黎小軍一起去替人排隊買樓那段，實在不能不看，那一整段張曼玉的表演，包括場景色調光影，如果可以的話，我會想要整個裱框起來永久留念。鏡頭中張曼玉的眼睛靈動迷人，肢體流暢，即使只是嗑杏仁果、喝水、罵黎小軍好髒、托著腮訴說理想，望著天空對難吃的巧克力搖頭，都生動有趣充滿韻致。

我一直非常喜歡這一場戲，李翹和黎小軍兩人之間自自然然的互動和對話，在那個夏季炎炎的夜晚，流露出一種很溫馨很真切的親密感，各種形式的關係，要培養出真正的親密並不容易，我覺得人與人之間的真實情感，總是在那樣日常的生活片刻中逐漸累積，看似平凡，卻最是深刻。

我想這可以說明為什麼我後來理性的再也不能認同遠距離戀愛，或是無法沒頭沒腦迷戀並不真實存在於自身生活中的某些人的原因，又或者情人與朋友都是一樣的道理，我們很清楚有些人很優很棒很好，可是如果缺乏真實的互動交流與生活細節的共享，沒有製造出夠多的共同生活回憶，再好也是枉然。

李翹被黎小軍拉著去買金飾那裏，因為黎小軍一個莫名其妙的舉動，鏡頭定住張曼玉的臉來了個近三十秒的大特寫，鏡頭沒動，張曼玉也沒大動作，嘴巴只緩緩開闔輕咬著一塊巧克力，但眼神卻足以流出千言萬語，又美又高招。

然後緊接著出了金飾店之後，李翹忍不住心情糾結，開炮責難了黎小軍，憨呆又白目的黎小軍哪裡聽得懂？張曼玉一路講，馬楚成時及時不及的攝影鏡頭一路追，最後另一經典場景經典台詞來了，站在人潮熙來攘往的馬路口，李翹眼神幽暗又語重心長地對黎小軍說：「黎小軍同志啊，我來香港的目的不是為了你，你來香港的目的也不是為了我啊！」鏡頭帶開，從天俯視，兩個心各迷茫的異地之人，在離鄉遙遠的路口分道揚鑣，而四周依舊一片車如流水人如龍......

這句台詞我一直放在心裡，每當生活中遇到了不值得自己執注心神氣力的人事物，我就會用這句話告訴自己提醒自己，我來這裡的目的不是為了你啊，然後在心裡轉身走開，呵！

有一幕，李翹終於慢慢做到了自己想成為的那種人，和黎小軍在狹窄的走廊講話，言談之間說出了物換星移人事已非的生活變化，張曼玉將點心一口一口地塞滿嘴，飽了身子，卻從眼裡流洩出止不住的無奈與悲哀！

有一次李翹開車載著黎小軍，卻在路口巧遇被歌迷圍繞的鄧麗君，黎小軍下車討簽名，回來後李翹藉口不載他，打發他走，心事重重的李翹看著黎小軍，幾個鏡頭，百轉千迴五味雜陳的心情，張曼玉全演在臉上。

然後，就是那個讓我定睛難忘、在醫院的經典一幕，這一幕我決定不多作著墨，就留待沒看過電影的朋友好好觀賞，可以稍做補充的軼事則是，這一幕陳可辛導演當初拍了不只一個 take，第一個 take 陳可辛要張曼玉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發揮，拍完之後陳可辛表達了一些自己的想法，希望張曼玉再配合多拍了好幾個不同的 take，最後，陳可辛發現後面拍的幾個 take 都沒有超越最原先拍的那一個，還是回過頭去採用了最好的那第一個 take，也就是我們現在在電影中看到的那一幕。

那你說，張曼玉是不是很厲害？！

事實上後來還是有許多精彩鏡頭，包括張曼玉在紐約的街頭奔跑，那一雙絕望又充滿希望的眼神，然後從電視新聞聽到鄧麗君死訊後，張曼玉在鄧麗君的歌聲中長長的獨行，那惆悵的神態，以及接近電影尾聲，張曼玉從驚疑錯愕到展顏歡笑那充滿層次的表情變化，都十足牽動人心。

所以，這一整部片從頭到尾，張曼玉都成功扮演了在不同階段不同狀態所需要的神情與感情，也無怪乎 1997 年第 34 屆金馬獎的評審委員們，給了拿到最佳女主角獎的張曼玉這樣的評語：「四十年來，從來沒有演愛情文藝片的女演員，有過如此真實而精湛的演出。」(當年頒獎給她的，是張國榮和遠道而來的雪歌妮薇佛)

只是你可能不知道，李翹這個角色，陳可辛導演一開始的最佳人選本來並不是要找張曼玉，因為張曼玉畢竟不像黎明一樣，有著與角色相符、離鄉背井在外飄泊打拚的生活背景，如果沒有記錯，這個角色原本屬意王菲，但後來沒有談成，陳可辛想，既然必須另尋他人，要找就找最好的，那自然就是張曼玉。

就因為找了這個最好，所以有了這部我的最愛，只不過這一堆用來講述我最愛的字，好像零碎瑣雜，凡常無奇。

不過沒關係，對待最愛，一向不需要文詞華麗，需要的是用心對待與體會，用心體會其中的緣分如戲、情甜如蜜，一如電影《甜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