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歡的一幕戲】之《流氓大亨》(An Autumn's Tale) @ 藍點乳牛的草原

《流氓大亨》這部片，在台灣是 1987 年上映的，在我心目中，我一直覺得它是愛情文藝片經典中的經典。

1987 年？那時候你在幹嘛？我根本還在小學每天沒日沒夜地玩啊，別說是愛情文藝片了，就連電影大概都沒看過幾部，那個階段唯一有點印象的電影恐怕是碰到水就會生出古怪分身的《小精靈》吧。

所以《流氓大亨》這部片我自然不是首輪時在電影院內看的，但是我卻永遠記得我看這部電影時的一些情景。

由張婉婷執導的《流氓大亨》，故事發生在繽紛卻又混亂的紐約市，鍾楚紅飾演一位女留學生，離開香港到美國念書，到了人生地不熟的紐約，只好投靠唯一不算熟的遠房親戚，也就是周潤發所飾演的船頭尺。兩個人的生活不僅因為彼此的朝夕與共而產生許多有趣的互動，在紐約城這個各種文化交雜而成的大蘋果裡，兩人除了一同領受到一些各異其趣的衝擊，也融揉出一種意料未到又幽曖動人的情份。

儘管紐約市的生活及各種人事物是出了名的包羅萬象甚至千奇百怪，但是在這部電影的鏡頭中，紐約被拍得迷人又充滿詩意，日景夜色、河邊路上、中央公園、布魯克林橋，一個又一個叫得出名或認不出來的場景，都叫人情不自禁地對這個城市生出深深深深的嚮往。

首先我最想先提的是，我一直覺得這部片最可惜的地方，就是沒有發行電影原聲帶，裡面的配樂全都深情動人，甚至連片中鍾楚紅哄小女孩用的短曲都很好聽。我是好多年後才驚覺，原來編寫這些電影配樂的是盧冠廷，會這麼驚訝的原因，是因為一開始對盧冠廷的印象，都來自他在好幾部香港喜劇電影中的諧星角色，但卻萬萬想不到在他看來戲謔甚至帶點猥瑣的外表之下，原來有著反差如此之大的另一面，透過這部電影，我才知道原來他有著讓人折服的才華，甚至一直都是香港樂壇出名的音樂人，這真是讓我從此對他刮目相看。

另外，這部片的攝影和美術設計也是一絕，許多場景以及畫面構圖，都美得像是一張又一張的明信片，而服裝造型也很具經典特色，片中有許多造型都流露出一種很瀟灑紳雅的都會時尚感，即使是放到二十多年後的今天再欣賞，還是充滿風味，後來發現，當年的造型設計，原來就是赫赫有名的張叔平。(說句題外話，我一直覺得台灣流行歌壇，有一張國語專輯的造型和企畫風格，也曾經營造出過類似的感覺，那就是陳淑樺的《明天還愛我嗎》)

說到片中擔任主角的兩位演員，都是重量級的明星，而且他們倆的名字還真是有趣，一個會紅，一個必發。

先談鍾楚紅，我一直覺得她的名字取得真是好，那三個字實在是無可挑剔的絕佳組合，又好聽又好看又夠特別，而且充滿受歡迎的星味。鍾楚紅真是徹頭徹尾沒話說的美，她的美很不單調，五官線條既明犀卻又柔和，野性的美艷中又能透露一點淨秀氣質，電影中那一頭微捲秀髮，風情流動，是她經典的髮型之一，充滿特色的招牌美唇，微笑時上彎的嘴角輕易就勾住人心，大笑時又讓人感到熱情奔放，真的是好特別的一位絕色美女。甚至最難能可貴的是，選美出身的她，最後並沒有淪為徒具外表的花瓶，而能呈現出動人的演技。在這部電影中，她就能一方面表露一些個人慣有的小特色，一方面還是成功賦與十三妹這個角色所需要的個性和情緒，不論是俏皮單純、癡心脆弱、或是溫柔感性，都討人喜歡又不失深度，後來還以這個角色入圍了金馬獎和香港金像獎的最佳女主角，儘管最後沒有得獎，但演技備受肯定，已是無庸置疑的了。(那年的金馬獎女主角獎是被誰拿走呢？就是演出《胭脂扣》的梅艷芳，這也實在是無話可說)

不過真正迷人的角色，應該還是周潤發所飾演的船頭尺了。在唐人街打混了好幾年的船頭尺，在朋友眼中是個講義氣有膽識的漢子，在那龍蛇混雜的地區超吃得開，他狂放不羈，豪邁灑脫，會自創一些稀奇古怪讓人捧腹的中式英文，奉賭博為平衡心理的最佳工具，看見朋友被欺負，抄起傢伙大打群架也是常有的事。見過大風大浪的他，臉皮厚得有時近似無賴，可是許多生活觀卻又自成一格，乍聽歪怪胡來惹人發噱，卻又很有那麼一點通明世情的道理，最特別的是，這麼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地頭流氓，高健的身軀中也藏有一顆靜悄悄的愛人之心，而且，一個字也蹦不出口。

十三妹對他來說，是一種有點陌生又相當特別的生物，他也用很特別的方式照顧著她，他二話不說幫她釘「贏」架好讓她放「贏」，幫她補上了被封在窗外看不見的布魯克林橋，偷偷幫她買老外唱大戲的門票卻又不說，然後在大街和外國警察上演一場雞同鴨講的爆笑黃牛秀，他會開導她一些聽來像是瞎扯實則有如當頭棒喝的人生觀，看不順眼的時候也會毫不客氣罵她個狗血淋頭，他的率性讓一向拘謹乖巧的她感到沒有拘束，生活充滿新鮮趣味，他們彼此都意識到，在日積月累的相處中，有某些非常奇異的情愫在兩人之間滋生牽連，但是他們終究就像十三妹所說，是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說到這就必須提到我一直很喜歡的那一小段戲，也就是經歷諸多變化之後，十三妹寫信給她的閨中密友，更新自己的一些生活狀況，信的內容由鍾楚紅的口白帶出，畫面上她騎著腳踏車，背景是滿眼明綠亮黃的樹葉，信中寫道：『元美，來到美國之後，什麼都變了，你還記得船頭尺嗎？......跟他在一起，我覺得一點拘束都沒有，可是......』

接下來的"可是"，猶記那次和戲務會議的成員們一起重看這部片子時，聽得坐在我旁邊的 Isa 點頭如搗蒜，所以我想那個"可是"，大概會讓許多女性觀眾心生戚戚，十三妹她這麼說：『可是，有一種男人，你很喜歡跟他在一起，但是要妳嫁給他，你又不會，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我會喜歡這一段，除了信寫得有意思之外，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不管去到哪裡，心上都可以有一個體己的心靈伴侶，隨時想說話就可以說話，想寫信就可以寫信，那感覺真的很棒，尤其是在『戀愛一次，元氣大傷』的時候。事實上，在記不清哪一次的重看時，正是這段戲給了我一個靈感，進而催生了我這個小天地中《愛倫馬車信生活》那個欄目，為的就是想要抓住跟知己說心裡話的感覺，哈！

十三妹在紐約生活之後，各方面的轉變是可以明顯看到的，尤其看待感情的態度。過去她總是把紈褲子弟男友 Vincent 的看法擺在第一位，擔心自己不夠漂亮，刻苦獨立的生活以及船頭尺這個對照組，使她變得擁有自主精神，其中一場戲尤其精彩。曾經背叛過她的 Vincent 又回過頭來找她，還大言不慚百般討好地說自己決定為了她而留在紐約，如果是以往，她恐怕會感動地跪下來親他的腳趾頭，可是今非昔比了，十三妹很穩重地回答：『你喜歡就留在這兒吧，不過別說是陪我，你自己想清楚了哪裡適合你......你今天說喜歡紐約，明天你又會說喜歡波士頓。』Vincent 最後說：『我現在想 settle down 了！』十三妹只淡淡地說：『可是我不想......』

這大概就是情感會帶給人的成長之一吧，它會教會你一些東西，教會你怎麼看人，讓你看清哪些人只是空嘴薄舌言詞反覆，也學會分辨哪些話只需要笑笑帶過，不必太認真看待，更不用說往心裏去。

這一切當然不能說不是船頭尺的功勞。他儘管不修邊幅，生活邋遢，但是他「真」，而周潤發最讓人喝采的地方，就在於他演出了一個痞子的純愛真情。

有好幾場戲他都演得至情至性，讓人動容。比方說其中有一場他和一夥中國同鄉會的朋友，開著車要出去打架，十三妹追到馬路上去苦苦勸阻，差點要被後面的車子撞到，船頭尺緊張心焦地回過頭去關切，可是又拉不下臉真的停下來不去打架，還故作瀟灑地繼續和兄弟們吆喝出發，卻又時不時地回頭望，那種表面上毫不在意但實際根本放不下的神情，實在演得真好。

然後是那場經典的跑戲。他穿著一身有模有樣的西裝，出門上街去準備一個要給十三妹的驚喜，即使身上還是有去不掉的頹廢，但內心一份真摯的情感，讓他整個人連走路都不自覺的風流倜儻外加文質彬彬了起來，是那份真情，讓流氓頓時成了一位優雅的大亨。只是或許也正是因為那份真摯，更讓人在看著他時，總微微感到一種心酸，他是那麼興高采烈地要去表達他內心的感情，卻全然不知等待他的會是什麼場面。那場跑戲當然沒有什麼文詞對白，只有空空淨淨的一段薩克斯風，跟著攝影機的運動，捕捉著周潤發充滿表情充滿內心戲的一段奔跑。

這部片中一段段精彩的演出，後來讓周潤發在 1987 年贏得了第 24 屆的金馬獎最佳男主角獎。

常聽到有一些人覺得這部片的港名《秋天的童話》大勝台名《流氓大亨》，可是我總覺得這片名改得也很讚，秋天的童話聽來完全表達了這段愛情故事的唯美，可是同時不小心透露出過多的夢幻，流氓大亨則貼切地形容到船頭尺這個讓這段感情之所以如此美好與經典的靈魂人物，而讓流氓成為大亨的關鍵元素，就是自尊，就是愛。

而最讓我喜歡的，當然就是後尾的那場重頭戲。

十三妹做了一個決定，使得兩人的生活都要面臨一個很大的轉變，最後的時刻，只互相留給了彼此一點東西。後來船頭尺猛然回神，發足狂奔，那真是全片最催淚的地方。當後來秘密各自揭曉，兩人心中盡是無限感慨，隨著夜幕漸漸低垂，晚風緩緩輕吹，一個在迷離流動的暮色中默默流淚，一個獨坐河岸，黯然地望向遙遙的遠方......

片子的淒美愁緒，隨著漸濃的夜色，達到頂點。

而我一直都沒忘記，這一幕又一幕的動人場景，當初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看到的。

那是我才剛上國中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搭著客運，南下遠在嘉義的外婆家，那天的客運車上，就剛好選播了這部片。

長長的路途中，有些旅客早已趁閒入眠，夜行快車除了轟轟車聲，自有一種額外的寧靜。我在這片寧靜中，專心看著這個故事。我清楚記得，當故事結束之後，一種當時還不懂得怎麼形容的感受哽著湧上心頭，讓我是那樣怕被鄰座乘客發現的把頭轉向窗外，看著一片茫茫的萬家燈火，靜靜無聲地不住掉淚。

或許也是因為那特別的情境，讓《流氓大亨》這部片成為我會永遠放在心裡的經典，我總認為，它對我來說之所以如此深刻且難以忘懷，是因為在我年紀輕輕尚且不知愁滋味的那個時候，在那樣一個悠靜的深夜裡，是它教會了我，什麼叫做浪漫，什麼叫做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