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點乳牛的草原

說起我和周小鴻認識的經過，直到目前為止，我仍然覺得那堪稱是我此生替人著想卻又出其不意的絕佳代表作。

周小鴻是我的高中同學，我們高中同班了三年，高中畢業之後雖然選讀的領域各異，可是上的還是同一所大學；學生時代中，我們從來都不算是彼此最常膩在一起的同伴，可是轉眼之間，我與他一直保持到現在的情誼，倏忽已是十六個光載流梭過去，所烘拌出來的常態結晶了。

緣份才剛拉出線頭的一開始，大家都還只是稚嫩嫩又怯生生的小高一，在那個新生才剛入學的開學階段，儘管校園教室到哪兒都是一整片的青春活潑歡笑，可是同學間的氣流，總是隱約潛浮著一種初來乍到的不安以及相見不識的陌生感覺。

那應該是第一個要讀整天、帶便當的日子，勤快體貼點的家長，自然幫他們的寶貝兒子準備溫馨豐富的便當，沒有便當的同學也不必害怕挨餓，因為到了中午時間，教室外也總有好幾台外來的餐車，販售著口味不一的餐盒。我一直覺得能夠每天帶便當的孩子，必定來自一個完好又有理想家教的家庭，因為那背後代表了家庭成員正常的作息及規律的飲食，而我們的周小鴻，便恰恰是那從自家帶便當來校的好人家小孩一枚。

那時，我是正要享用自己買來的餐盒的，可是一向善於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的我，不巧瞥眼注意到坐在我左前方的那位周小鴻同學，在打開便當蓋之後，一切的動作就開始顯得停頓而為難。當時的局面只消花一秒眼光便可掃描就續，他的便當旁邊並沒有另外準備的餐具盒子，而打開蓋子的便當迎面也只見滿滿的飯菜，並沒有一雙橫陳的筷子，我仍記得他略帶跼促地翻找了一下書包，可惜還是無器可用，最後我看見這位怕生又憨厚的周同學，做了一個令我驚異到眼珠子要掉出來的動作────他開始拿起便當蓋，試著用它挖出飯菜來吃。

中午用餐時分，同學們泰半埋首自己眼前的佳餚，間或有一搭沒一搭地找話攀談，教室內外總是一氣喧騰，周小鴻這特異的吃飯景象，自然好容易就被談笑喧譁的聲浪給淹匿過去，並沒有半個閒人發現，可是我是決計不能再坐視不理。就如同張愛玲一句說得極好的名言：「成名要趁早啊！」我同時以為，助人為善也是一樣的道理，不趁早行動，時機一旦錯過，再好的美意也是徒勞。於是腦筋轉了幾轉，我暗想，不能再往附近的同學去找，要是被周同學聽見了，怕是更要增添他的難為情，這樣反而弄巧成了拙。於是我便二話不說放下自己的筷子，衝出教室，囁嚅一番後總算鼓起勇氣(想當年我也是極害羞內向的)，向餐車開口討了一雙筷子，沒想到這計畫進行的比想像中要容易順利許多；於是要到之後又再快馬加鞭地衝回教室，一看，很好，這廂周同學還在憨憨悶悶地用便當蓋挖飯吃，我便不動聲色走到他桌旁，將那雙討來的筷子輕輕靜靜放在他的面前，臉上表情頂多只是一個沒什麼大不了的淡淡微笑，接著下來，我看見了一張從便當盒抬起來略微驚愕的臉，然後是一個脫離困境的笑容，以及幾聲爽朗的謝謝！

就是這麼樣，我和周小鴻的友情有了一個印象深刻而絕妙的開始，然後牽連至今。記得後來相熟之後，他甚至還將這件小事所帶給他的感動，寫進了紙頭還是聖誕卡片之類的送給我，說他沒想到在那樣素昧平生的情況下，會有人這樣好心的解救他，可是他恐怕不曉得，當初有機會助人的我，其實比接受幫忙的他還要開心、興奮、甚至帶了點分秒必爭的緊張刺激。

周小鴻是聰明而優秀的，我一直覺得他最重要而了不起的成就，是他在每一個人生階段，都完成了每一個階段該做的事。大學畢業之後，他除了通過了多項自身專業領域非常重要的資格考試，不久之後也順利娶得了既美麗又同樣聰明優秀的美嬌娘，當然現在還擁有了一個可愛又活潑的兒子，成就了一個完整的家庭。值得一提而令人備感榮幸的是，當他結婚的時候，多位伴郎中，清一色都是他大學同學，唯獨只有我，是他高中時期的朋友。(呵呵，真相是其實那時候只有我最有空，因為當時剛從中國信託離職，哈！)

開始正式工作之後，相當特別的，從小在台北市區一路求學成長的夫妻倆，竟一同離開了繁華的都會，去到了台灣的南端，先是文化古都台南，再到最近才定居不多久的嘉義，共同體驗起不同地區、有別於以往快速匆忙的生活步調。

「我不在意工作的薪水是不是最多，我反而希望下班之後可以有多一點自己的時間。」周小鴻如此說道。

「我們都希望下班或休假的時候，能去一些比較開闊的地方。」小鴻之妻如此說道。

他們都認為，如果以後有機會，他們並不排斥再去到更不一樣的生活環境，可能是花蓮，也甚至可以是台東。剎時我腦海裏已經開始想像，如果他們夫妻倆去到了山明水秀的花蓮，休假閒暇之餘，說不定還可以手牽手漫步在清水碧藍的海灘邊，夕陽西下時，還揀了漂流木走往回家的方向，幾年下來，可能數量都足以蓋出一間「伍角船板」。

我知道他們很有成就，可是更令我感佩的是，我覺得他們很富有，而且不只是物質上的富有。

他們同心的理念當然難得，可是我不會再傻氣的只用夢幻而羨慕的眼光，將他們塗塑成一雙萬事美好的神仙眷侶，我知道他們一樣曾在真實卻又瑣碎的歲月中，忍受工作的蹂躪，現實的考驗，以及彼此的磨合與拉鋸，才能走到這一步。如今，只要他們達成共識，機會相當，他們可以去到任何地方，去到哪裏，那裏就是他們的家。

這讓我想起《忘情巴黎》(Forget Paris)這部電影，劇中飾演職籃裁判、必須到處奔波的 Billy Crystal 和為婚姻辭去理想工作的 Debra Winger，在歷經各種衝突及聚少離多的婚姻生活，兩人關係幾度瀕臨破裂之後， Billy Crystal 最後終於心有感悟，決意去到所愛身邊，他忘情向妻子吶喊：我可以跟著妳搬去達拉斯、搬去巴黎，甚至是月球的另一邊，Because……『Because home is wherever you are』。

我相信這輩子周小鴻都會是我一個很重要的好朋友，雖然他們夫妻倆在專業領域都已經佔有一席重要的地位，不過我覺得真正的朋友應該是這樣的，不管他們會有什麼樣的頭銜，會有什麼樣的名位，在我的心目中，周小鴻還是周小鴻，並不會因為那些頭銜名份或所服務的公司，周小鴻就變成台積電的周小鴻，華爾街的周小鴻，或是年薪幾百萬的周小鴻。

那麼，因為一雙木筷而建立起友誼的周小鴻，我的遠方的朋友，如果有一天，你們真的在一個無名的海邊，搭造起了一間屬於你們夫妻倆的「伍角船板」，我和律師美(少)女有沒有這個榮幸，坐在屋裏，看著浪濤，吹著海風，喝你們泡的第一杯咖啡？



※圖片內容：伍角船板內景
※圖片來源原始網址：http://myurl.com.tw/357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