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點乳牛的草原

一份偶然而來的新書電子報，一個觸動心神的中文書名，我憑隨直覺，選下了《過於喧囂的孤獨》，卻萬萬沒想到，書中的故事竟成為我某段生活經驗中的寫實映照。

故事中，在廢紙收購站工作的打包工人漢嘉，整整三十五年內，處理著無數文字最後的生命，但他也讓美麗睿智的文字與哲思，輕巧無聲地鑽爬生根於他的腦中，於是一個原本讓文字與書籍灰飛煙滅的墳墓，卻在他一介社會底層的靈魂中，幻化成一處繁麗無際的天堂。

我也曾在一個相似的環境中生活過，那是在一場內在革命之後，我打破生活的界線，拋卻高遠空泛的浮華大夢，走進狹迫嘈雜的小小放映間，為尋求片刻娛樂的觀影者，播放一場又一場的電影。陪伴我的，只有一本又一本的書，以及放映機運轉時的嘈囂聲響與獨力工作的我，所合奏出的那份「過於喧囂的孤獨」。

在放映室裏，我曾就著唯一的一盞燈光，讀著《過於喧囂的孤獨》。我細細讀著作者赫拉巴爾(Bohumil Hrabal)用內蘊廣厚與情感豐富的筆力，將漢嘉三十五年的工作生命，說成了一首深沉、詼諧、充滿機鋒卻也富含悲意的詩歌。當我靜靜浸溺在漢嘉的瑣瑣自語，讀到漢嘉沉戀於無數文字書籍時，身邊有上百隻鼠類奔戰，那時腳下也有三兩老鼠來回穿梭的我，臉上浮起一片坦然會心的笑。

這本書惹人沉醉的是，赫拉巴爾用繁密綿長的喃喃絮語，堆建出漢嘉這個底層小人物，靈魂深處滿滿的尊嚴與愛，而真正引人深思的是，當這些人性中至為珍貴的愛與尊嚴，不以階級、地位、職銜等面容示人時，大部份人便無能覺察它們，甚或根本對它們的存在視而不見。

封閉地下室中數不清的書籍，為漢嘉闢展出一個又一個不同的世界，同樣地我也讓一本又一本的書，為我延拓出放映室以外的多重空間。於是我讀《今古奇觀》，見聞每一則曲折離奇卻又殊途同歸的警世傳奇；於是我讀《擊壤歌》，順道遙憶放意無畏的輕躁青春；於是我讀《紙牌的秘密》，檢視自己是否也是個歡鬧卻又警醒的丑角；於是我讀《聲音與憤怒》，學習辨識搖滾樂狂放之外的深刻；於是我讀《從A到A+》，為自己的刺蝟原則灌注信心；我忘情馳騁於肥沃的文字方田，但我不免印象深刻，當我讀到漢嘉面臨新科技時代的侵逼時，我與漢嘉一般，感受到一種懍懍然的威脅與惶惑。

我喜愛《過於喧囂的孤獨》，不僅因為它是一則關於文字書籍的愛的故事，更因為它某種程度映射出我的生命經驗，它時時提醒著我，不論我藏居在哪一個角落，只要與文字和書籍共處，我與我那過於喧囂的孤獨，終可和鳴出美妙悅耳的樂音。


《過於喧囂的孤獨》By Bohumil Hrabal
大塊文化出版


※此文刊載於2008年07月26日　ETtoday　NOWnews.com《NOW區焦點》
文章連結：http://www.nownews.com/2008/07/26/11493-2310293.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