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當我還在過夜班生活時的一則深夜軼事。
2006 年 11 月 28 日那天，因為雨下得大，氣溫又降低，任性的我硬是決定不冒著淒風苦雨，騎機車去上班；至於下班之後該怎麼回家的問題，反正我相信到時候一定會有讓橋頭變直的方法，也就安心捨棄了我那台無法避風遮雨的可愛白馬，搭著對我來說如同安穩畫舫一般的捷運，上班去也。
原本我的想法是，反正到時候下班，隨便窩進一家 24 小時營業的咖啡館，靜靜讀個書，不用多久之後，公車自然會在黯藍的天光中緩緩出現，把我載回溫暖的家。
凌晨兩點下了班，走出西門町，除了錢櫃和便利商店，我沒看見其他亮著的招牌；走進漢口街，一片靜暗；站在重慶南路上巡望，最醒目的只有因潮濕而反映出路燈光線的空蕩大馬路；不怕，我相信再怎麼樣，只要讓我走到了館前路，一定就能找到棲身之處，因為印象中記得那邊有好幾家咖啡館，應該會有一兩家是通宵營業的。
到了館前路，別說咖啡館，連掛著暖橘色調招牌的吉野家都是關著的，我只好再撐著雨傘、抱緊一大捲要帶回家私藏的電影海報、還外加憋著一泡尿，在雨中繼續往前走。深夜獨行的我，甚至引起了警察的注意，因為我可以感覺到，夜裏巡邏的警車，從我身旁經過時，明顯降低了速度，儘管我沒有把眼光調過去，可是我相信有幾隻眼睛必然曾盯著我看過。
在南陽街上其實有遇見不只一家的網咖，可是我停留在門外一下，終究沒有進去，因為我希望的是一個可以看點東西的安靜地方。
走到忠孝西路上的加州運動房外時，我有猶豫了一下，是該往家方向那邊的東方繼續走去，還是直接切過忠孝西路去到台北火車站那邊？那時候的我比較急切想找的，好像不是落腳念書的地方，而是一個可以趕快讓我放尿的地方。
不管，繼續往東走，腳步持續動著，尿意就不會那麼明顯，到了中山北路我左轉，就這麼沿著它走，然後再轉進南京東路，途中還領出 A 銀行帳戶的錢轉存進 B 銀行（我就是不浪費 17 塊用轉帳的，反正路上相距沒幾步，兩家銀行的分行都是有的），最後終於在散步散了快一個小時之後，總算抵達了我最後的落腳處 ─── 吉林路上 24 小時營業的吉野家。
進去了之後，當然是點了一份香噴可口的牛丼套餐，反正都已經消耗這麼多熱量了，才不管消夜是身材大忌的這種戒條（更何況是凌晨三點的這種消夜中的消夜），完全是和著一團充滿感恩的幸福感，將那份套餐滴水不漏地送進了我的肚子。
茶足飯飽之後，該是來悠閒看點東西了，只是一個多小時內，隔桌來來去去的其他食客，不斷讓我覺得，包包裏特意帶來的雜誌和書，其實有些多餘。
首先是一個肚滿腸肥的中年男子，摟著一個身材玲瓏的妙齡女子進到店裏，坐進了我隔壁的餐桌。
這實在是一個很奇特的組合，也很自然地讓我對他們的關係，產生某方向的聯想。言談之中，我不難察覺那位中年人，在商場上、在財力上具有一定的份量，甚至在幫派關係上，也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他在女子的面前暢談自己的行事原則和管人技巧，對自己信心滿滿，只是我更可以明顯感覺出，這些東西帶給他的成就感，似乎比不上眼前這位反應機靈、說話得體的紅粉知己，所給予他的了解和支持；我很不喜歡那個男人充滿社會歷練、過於世故的說話聲調，可是他對那位女子的關懷和照顧，很有那麼一點東西。
最後用餐完畢，他們相擁而去。
才隔沒多久，一個計程車司機進來了，看來應是熟客，因為一進店就和服務生聊起天，說他今天已經連續工作十六個小時之久。說著說著，我聽到他開始說道：「其實我覺得男人就應該多少有點小肚子，有點小肚子，穿褲子才撐得起來、才會好看，太瘦穿起來其實不會好看，要不然就是除非有那個 muscle 。啊其實男人到了三十歲過後，通常都會有肚子，三十歲之後的男人，也應該要有點肚子比較好。」
「真的是這樣的嗎？」服務生質疑地回應。
「真的啦，這是我當男人當了三十幾年來的心得。」我覺得他這句回答妙得可以，因為聽起來都不由得要覺得他真真是個正港的男人。
可是當他走過來坐進他的位子時，我不禁覺得好笑又納悶，因為看他的身材，分明就沒有什麼肚子。
他坐下來安靜吃飯後，我想說應該可以清靜看書了，沒想到才沒兩秒馬上進來兩個男生，應該是在餐廳工作的兩個中階幹部，從一進門就高聲談論著令他們氣憤又憂心的職場紛爭，說話還幾乎每句都夾雜極為順暢又自然的髒話。聽起來他們的上司做事缺乏擔當，說話人前一套、人後另一套，還挖了洞讓他們跳，這樣的深夜裏，他們邊狼吞虎嚥，邊擬定教戰守則，還十分機動地立即電話連絡、直接上報高層主管，希望大家一起把話說清楚，不要讓他們丟工作丟得不明不白。
聽的出來，他們部門內造成人事紛擾的雜音很多，人員有派系親疏問題，他們也不信任主管處事能力的客觀性，這些都在在影響著公司內部的組織氣氛，只是聽著他們激昂的討論，我也在想，下屬遇事如果情緒激烈氣盛，恐怕會失去餘裕消解我執觀念，也就不太能客觀解決問題；我也好奇他們的個性，當面對有別於傳統的管理模式與觀念時，不曉得在第一時間是會產生反彈還是學習適應？至於主管，又如何管人處事地令人心服口服，是該致力抑滅人際雜音，還是專心務實地讓營運程序順利運作，其他方面不為所動？
熱烈討論完了，東西也吃完了，他們兩個又一陣風似地出店門去了。
就像是大家先前都排好行程一樣的，沒多久又進來了一對男女，也是一樣坐進了我隔壁的位子。
他們一邊吃東西，一邊不停談論著，而且大部份都是其中的女子在說話，言辭中後來常常出現店裏的小姐如何如何之類的內容，但聽起來不像是在八卦著別人的閒言閒語。
「我跟你講，現在的問題就是店裏的小姐都沒有那個心去衝檯。」那個女子堅定說，我總算抓到她談話的重心，也大致抓出她職業的方向。
「而且也都不會積極去給客人作push，都不會用一些說話技巧，跟客人講說，啊因為我們現在怎樣怎樣，所以你就幫我們怎樣怎樣，成績才會做出來啊！然後也都不會主動打電話給客人，主動叫客人再來，就只會在那邊等客人來，生意怎麼會好？」嗯，夠積極又有手腕。
「我就跟小婷講，你今天如果是做得好，想走人換地方，我絕對不會攔你；可是你今天根本就沒有真正努力去做，我是絕對不會放人。」有強硬的魄力，值得學習。
「現在大家就想說反正我怎麼做每個月就是六萬四。」哇塞，好高的數字。
「可是我們今天是 piano bar ，不是制服店，」職業別總算確立，只是我都不知道 piano bar 的薪水也有這麼好行情。「我們就是要去衝檯數，我是覺得我們應該就訂個獎勵，比方說你這個月衝破 100 檯，我薪水就給你加個一萬或五千，這樣大家才會想要去衝，才會去積極連絡客人。」嗯，知道人都是要有誘因存在，才會比較想去多做事。
「我是說真的，」可能是坐在她對面聽得一愣一愣的男子，覺得她太過認真，反而懷疑她說的是不是真的了。「我明天就會去跟他們開會講這個。」
真的是蠻令人敬佩的耶，因為覺得她是一位用心又積極的管理者，強勢中又很有想法，即使帶領著一群只想糊口維生的小姐們，也能想辦法引發員工拼命的動機，並且同時改善公司的營運成績。
當他們聊得差不多的時候，時間也已經是清晨五點多了，我幾乎是同時和他們一起離開那家吉野家的。
站在路邊等公車的時候，我感覺到晨雨如冰，即使穿了長衣，清冷的風仍然偷隙鑽進了身體，不過我的心裏仍然有些愉悅的暖意，因為怎麼也想不到，走了這麼長的路程，來到了一家安然默立於街旁的深夜吉野家，還能旁聽到這麼多堂免費的管理學課程，原來在夜深人靜的時分，還有這麼多人的生活正在積極運轉，還有這麼多特別而有趣的人，思想正在靈活躍動。
我看著從遠方緩緩駛來的早班公車，不禁覺得這真是一個，美好而難忘的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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