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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我是太不適合逛街了,不然怎麼會才走這麼幾步路就疲累不堪、意興闌珊了。

就在我決意要停下來休息的那一刻,我才發現眼前居然來到了一個絕佳的休息地點,我看見前方不遠處的廣場中央,有著一棵枝葉繁茂的老榕樹,樹下只擺著一張以往公園常見的白漆鐵條涼椅,底下看來是一片蔭涼。這倒是很特別,我以前從來都沒有注意過,在這麼一個繁華市集的廣場裏,有著這樣的歇腳處,更特別的是,當我走過去坐在涼椅上,也沒有什麼人注意位在鬧區中心點的我。

這樣的午后時分,對於此時此刻完全不想被打擾的我來說,是太完美了,在樹影之外,淡金陽光下,我還是可以清楚聽到服飾店拉攏買客的叫攘聲,我也可以看見糖果舖櫥窗裏五顏六色的糖蜜結晶,偶爾還有人形大的卡通布偶唱唱跳跳逗弄人群孩童,而小販手中抓著的一大把各色氣球也不時在我眼前飄過晃去,不過我很慶幸,坐在這裏,所有的繁雜喧囂,都被涼爽的樹影給圈隔在外。

在這片樹影和風中,我索性把包包裏那本看了很久還是看不完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拿出來隨意翻看,超人的思論仍然在山林間澎湃奔竄,而我也必須承認我的困惑在字裏行間,同樣冒如湧泉。

「你在看什麼?」

一個甜美輕嫩的問句突然從我身後冒出來,儘管那聲音悅耳如鈴,可是還是嚇了我好大一跳。而且在我還來不及回頭看時,她已經撲地一跳出現在我面前了。

這下我可以很清楚地打量她的全身上下了,她的皮膚雪白,年紀看起來很輕,可是有一頭太過醒目、且對她來說過於成熟的過肩長髮,那髮色就算不到奶油白也絕對有到黃金亮的地步,並且有著彎彎弧弧、充滿彈性的卷曲。她的眼睛大而靈秀,鼻子小巧挺翹,只可惜嘴巴薄扁而不豐腴,算是五官中稍嫌欠缺特色的,不過神采滿溢的笑容卻又恰恰補救了她五官中唯一的缺點。至於她的穿著,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論定她的服裝品味,我在想如果再加上白雪公主一樣的公主袖,那她就穿得太像卡通故事裏會出現的那種公主禮服了,她的手上戴著銀白軟滑的緞質手套,裙子好像有很多層的蕾絲和襯裡,如果我沒弄錯,應該可以叫它作蛋糕裙吧;再往下看,是她全身上下最為樸素的短白布襪,底下搭配著一雙極淡粉紅的鞋子,像極了一雙帶有短跟的芭蕾舞鞋。總而言之,她穿得算是隆重,可是一點也不合時宜,而且我相信她這身打扮絕對不會受到這鬧區裏任何時髦男女的肯定。

她把兩手往後握在身後,雙肩上拱,上身前傾,滿臉甜美笑容,眼神閃著慧黠光芒地傾身向我又再問了一次:「你在看什麼?」

「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我有點心虛地回答她,因為我實在不是看得很懂。

「很好看嗎?」

「我看得很困惑。」

「那為什麼還要看?」她眨了眨大眼睛,我感覺到從她眼神流露出來的不是揶揄,而是純粹的不明白。

「因為要是真能看懂,就很不簡單,而且他的書很重要啊,你不曉得當世紀浩劫來臨的時候,尼采的書可是比稅法概要這種書更值得保存的耶!」

「誰說的?」她嘟著小嘴問。

「至少電影《明天過後》是這麼演的。」她看起來不像是會去看電影的人,老實說,我根本不覺得她像是跟我活在同一個世界的人。

「那在世紀浩劫還沒來之前,是看尼采的人多還是看稅法書的人多呢?」她歪歪頭,眨眨眼,問我。

「呃……我想應該是稅法吧!」我悶悶地說。

「有沒有想過怎麼會有這麼不一樣的情形啊?」她前身傾得快要變九十度了,雖然她是站著,可是她白皙的臉龐幾乎和我的臉是平行的;她的雙手還是握在身後,這使得即使她問了一個頗有深度的問題,還是禁不住讓我感到她的純真和俏皮。

「嗯,我沒有想過,而且我想我應該也想不出其中的原因吧!」

說完我就把頭低下,又再看起書,因為聊天的時間已經長到讓我回過神來想起一些客觀狀況,比方說直到現在我都還沒搞清楚她是從哪兒冒出來?還有幹什麼穿著卡通裏的戲服跑來跟我鬼扯?而眼睛又老是眨巴眨巴地在我面前裝可愛?嗯……或者對於最後一個疑問,我該作點修正,就是其實她的可愛並不是裝出來的。

「皺了眉頭為什麼不去吃糖?」她沒有讓我們之間的沉默超過五秒鐘。

「妳說什麼?」我聽不懂這句沒頭沒腦的話。

她把雙手張開,頭微仰,就在我面前旋轉了三圈,笑開懷地說:「把困惑趕走,把快樂叫來不是會比較快樂嗎?」

她旋轉的時候,我看見她身上衣服的顏色就像變成棒棒糖上的彩色螺旋,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聞到了氣流中有股淡淡的甜味。

「是吧!」

我用很簡短的回答來敷衍她,因為從她那副動不動就笑容滿面、無憂無慮的樣子,我猜她絕對聽不進去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種老生常談,不過我也忍不住在心裏犯咕噥,心想只有像她這種少不更事的少男少女,才會把人生看得這麼簡單。

就在這個時候,一攤棉花糖小販推著車台從我們前面經過,奇怪的是,小販像是認識她似的,看到她馬上就停了下來,對她行了個深深靜靜的禮,而她則滿臉笑意,面向小販,然後在地上用穿著類似芭蕾舞鞋的雙腳,輕輕巧巧蹬踩出了幾個簡單靈動如同鳥蹦的舞步,像是在回禮一般。

這一幕實在有點奇特,她到底是誰啊?是這一帶地主的女兒?還是將官的後代?不管她是誰,至少一定是個不簡單的人物,不然小販不至於行禮如儀,可是,這年頭誰會在大街上用舞步回禮呢?

「你是誰啊?你住哪裏啊?」我忍不住直接問了。

「你嘗過雲的味道嗎?」她顧左右而言它,可是神情看來卻又不像是故意的。

「怎麼可能啦!」不過她的這個問題,讓我想起了剛剛從我們面前經過的棉花糖販,於是我接著說:「最接近的頂多是吃過棉花糖,棉花糖夠像雲了吧!?」

說完這話,我才又注意到廣場的兩旁,又有兩攤的棉花糖販推到了廣場邊,一樣是在和她眼神交會時停了下來,行上問候禮,而她一樣用剛剛的舞步愉快回應。回完禮之後,她轉過身來,又再次彎腰下來笑盈盈地將臉靠近我的臉,然後在我面前微張小嘴「啵」了一聲。

只是這麼輕輕啵的一聲,居然有一朵小白雲從她的嘴裏生了出來,輕輕漂浮在我那雙因為驚訝而睜得老大的眼睛前面。

「你……是不是貝露莎啊?」驚愕到快說不出話來的我,沒有落荒而逃,可是也只能呆呆傻傻地問了這句。

「你說誰?」她瞇著眼睛笑得很開心,我也搞不清楚是因為我問的問題還是我的表情。

「哦,沒事沒事。」我覺得這個問題不經意地就洩露了我的年齡。

「請你吃啊,是好吃好吃的雲。」她的笑容燦爛到讓我相信那裏面絕對沒有下毒。

「呃……不好意思,我不太習慣第一次見面就吃別人嘴巴吐出來的東西。」我略帶尷尬地回答。

「呵呵呵,不吃的話,雲就會飛走囉!」說完她又開心地笑了兩聲。

果不其然,原本靜靜浮在我眼前的那朵小白雲,開始微微搖動,然後就冉冉而升,往上飛去,即使頭上繁密的樹葉也絆擋不住,我跑到樹影以外的地方去看,看到它還是通過了所有的阻礙,直往天上逸昇而去。

我簡直就是看呆了,直到那朵白雲飛到了好高好高的天空,我都還是一直抬頭看著,而且這整個過程中,我的嘴巴沒有一刻是合起來的。

「其實你說錯了一件事,」她突然的一句話,總算讓我的嘴巴合了起來。「棉花糖不是像雲,棉花糖就是雲。」

小姐你到底是貴姓啊?你到底在鬼扯什麼啊?我忍不住在心裏吶喊。

「你看哦,」她的手指指向了廣場旁邊的那幾攤棉花糖販,「其實所有的棉花糖販,都不只是棉花糖販,他們在我們那邊,真正的名字叫『雲工』,我們派他們來你們這邊,每天做『雲』給你們吃。」

「你們那邊?哪邊啊?」我見縫插針直接問。

「其實你們每次吃下去的雲,」她不理我繼續講,「到最後都會偷偷再跑回天上去。」

「怎麼跑回去?」

「從你們的嘴巴啊,從你們的呼吸吐氣,雲總是一點一點偷偷地跑回天上去,就算沒買棉花糖來吃,你們身體裏一樣會有雲,雲一樣會每天從你們身體裏偷跑回去。」她很得意地笑著說。

「你該不會是在跟我說,我們的呼吸中,時時刻刻都有雲在偷跑吧?」我狐疑地問。

「是啊,不然你以為你對著玻璃呼氣時,沾在玻璃上的那些東西是什麼?還有,你以為打呼是像醫生說的那些理由嗎?」

「啊不然咧?」我挑起眉毛地問。

「那是雲卡住了,要飛回去的雲有時候會不小心卡在你們的身體裏,才會在你們的喉嚨或鼻子裏弄出怪聲音來。」她抿抿薄薄的嘴唇,像是媽媽在教小孩一樣很有耐心地解釋給我聽。

「那雲幹嘛一定要飛回天上去?」我覺得這其中還大有問題。

「因為雲會飛啊,如果它們不從你們身體跑出來,你們就會變得很會飛,可是又不能讓你們真的飛,這樣秩序會太亂。」她很認真地回答。

「那幹嘛還要派雲工來做雲給我們吃?」我還是覺得莫名其妙。

「因為我們還是會擔心啊,我們還是怕你們會完全忘記自己其實很會飛這件事,所以還是要叫雲工去提醒你們,可是,又不能讓你們真的飛起來,唉喲,你不知道,我們也是很為難、很辛苦的。」她俏皮地嘟著嘴,好像真的有點苦惱的樣子。

「他們有名字叫做『雲工』,那妳有沒有名字呢?妳又叫作什麼呢?」我問。

「呵呵,我叫作『虹舞兒』。」

她又笑顏逐開了,而且開始跳起舞來,她的舞步有點像是剛剛回禮時的舞蹈,可是動作變大,而且繁複了許多,這次她有時插腰彎膝,輕輕踏地,有時會來個大迴旋,然後雙手高舉,雙腳交互在地上各處點擊跳動,看來看去,我發覺最突出的舞姿就是常常在地板作出蹬踏的動作。

「你是在跳踢踏舞嗎?」我用我不算多的舞蹈常識猜問著。

「呵呵呵,在我們那邊,這叫作『阿巴卡瓦利』,呵呵呵!」她一邊開心地笑著,一邊跳得更加起勁。

「你們那邊,到底是哪邊啊?」我逮到機會再問了一次。

她只自顧自地笑著跳著,雙手高舉的又作了好幾次精妙的迴旋,她身上衣服的顏色又再次旋捲出棒棒糖上才會有的彩色螺旋,整個廣場不時迴蕩著她腳下踏地的砰砰聲,而四周似乎開始受到她舞蹈的感染一樣,越來越多人來到這廣場邊,人聲氣氛也變得更為歡樂沸騰,而廣場邊不曉得什麼時候也來了好幾個小丑,有的在手上呼噜呼嚕拋玩著好幾顆彩球,有的則靈巧地翻著一圈又一圈的筋斗,而那幾攤棉花糖販,也就是她所說的『雲工』,好像是受到她的鼓舞一樣,捲糖成雲的動作越來越快,做出來的雲越來越多,而且朵朵開始飄向天空,人們看了開始拍手叫好,大聲歡笑,一時之間,這廣場好像變成了另一個迷幻的世界,多了許多奇幻色彩,多了許多喧鬧笑聲,四周還不時有雲朵飄飛。

「你們那邊,到底是哪邊啊?」在四周愈漸歡鬧的情形下,我不死心又再大聲問了一次。

「就是說了你到最後還是會忘記的那邊啊。」她沒有停下舞步地回答我,並且接著說:「好了,今天下午讓你知道太多事情了,就讓你來聽一首可以忘掉一切的美妙歌曲吧!」

這個時候雲間開始飄下細細雨絲,而陽光並沒有消退,天邊於是跨出了一道彩虹,四周的店家不知怎麼很有默契地一齊放著一首歌,樂聲充滿整個廣場,我將視線探向四方尋找音源,卻完全掌握不到音樂是從哪裏放出來的,只覺得這首歌真的讓人不自覺的想隨著它輕快的旋律擺動,想隨著它的節奏旋轉,想隨著它的鼓點與節拍,學學虹舞兒跳上幾步阿巴卡瓦利。

耶,對了,虹舞兒呢?

我轉過頭去,虹舞兒已經不在我的面前,我跑到廣場邊,抬頭一看才發現,她居然已經一路蹬躍到了天邊的那道彩虹上,我看到她在彩虹的七道顏色上,穿著她那雙淡粉的舞鞋,靈活地舞動著,時上時下,時快時緩,我才恍然大悟,其實音樂並不是四周的店家放出來的,是「他們那邊」,把樹鬚當弦,拿雲布做鼓,以彩虹為鍵,讓虹舞兒用阿巴卡瓦利在七色彩虹上踏踩出音階,再加上虹舞兒的悅耳歌聲,然後唱奏出一首舞動人心的歌。

在那個美妙的樂曲中,在那個阿巴卡瓦利的午后,我好像真的忘了許多煩憂,只是也忘了許多她對我說過的秘密。

我只依稀記得,我曾在廣場中試著跳了幾步阿巴卡瓦利,感覺起來,好像真的比讀尼采要快樂得多。

只可惜,除了那微溫的快樂,其他的,現在卻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p.s. This article is inspired by the song "Cosy in the Rocket".

{###_bibliotaph/2/1137436422.mp3_###}



※歌曲《Cosy in the Rocket》,performed by Psapp.
※油畫作品《市集》,作者方鎮養


《Cosy in the Rocket》
Climb, climb into the rocket
And we set the fuse to go, go go
Head start, cosy in the rocket
And I need to go, to go, go,go
Tip top ready for the sky
And I'm tip top ready to go
Tip top ready for the sky
And I'm tip top ready to go,go,go

Come, come, fly into my palm
And collapse
Oh oh, suppose you'll never know

Nobody knows where they might end up
Nobody knows
Nobody knows where they might wake up
Nobody knows
Nobody knows where they might end up
Nobody knows
Nobody knows where they might wake up
Nobody knows


Tick tack toe, you're fitting into place
And now the old ways don't seem true
Stick stop blue you're only shifting
In the same old shape you always do
Tip top ready for the sky
And I'm tip top ready to go
Tip top ready for the sky
And I'm tip top ready to go, go go

Come, come, fly into my palm
And collapse
Oh oh, suppose you'll never know

Come, come, fly into my palm
And collapse
Oh oh, suppose you'll never kn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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