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世間事有一好就沒兩好，拿人來說，簡簡單單的背後恐怕平板無奇，聰明機靈的同時則可能複雜難搞，要是再加上一些不為人知的過往秘密和心理創傷，就更難應付了。
多年之前，我算遇過後者這般的人，聰明、但是名目面目和實質面目之間有著偌大防衛間距，深沉的內在和過去在隨和的外表下被包得密不透風，許多人只能在固若金湯的護城河外束手無策。
然後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看到了這部《心靈捕手》，某種程度上這部電影像是提供了我一個範本，讓我得以臨摹出一個可能的概樣，試著搭出了解的路徑。
這部電影描述一個在數學方面有著聰敏天賦的年輕人威爾 ( Matt Damon 飾演 )，無意間被一位大學教授藍勃 ( Stellan Skarsgård 飾演) 發掘，極力想借用他的數學長才與之合作，同時也遍尋心理醫師，希望能探究並且化解他頑硬疏離的內心與個性。
但是威爾他太聰明了，在和每個心理醫生見面之前，他都早早事先做好功課，摸清對方的底細，透析他們慣使的把戲，把每個醫生或專家都反制得毫無招架之力，最後一一拂袖而去。
一籌莫展之下，藍勃教授找上他的舊識同窗，也就是在大學擔任心理學教授的西恩 ( Robin Williams 飾演)，希望他能夠成功開導威爾。
沒想到，西恩教授和威爾的第一次交手就相當精彩，別說建立初步的友善關係，西恩教授幾乎是被威爾反客為主地直指心靈的痛處，最後更一整個按捺不住地脫序暴走，兩人首戰威爾看似大獲全勝地揚長而去。
是這樣的嗎？看起來威爾似是首戰告捷，但是他犀利又充滿攻擊力道的言詞，讓西恩教授陷入整夜的失眠與長長思考，後來在想通了一件事情，豁然開朗之後，西恩教授定心安穩地沉沉睡去。
被威爾重重擊傷的西恩教授沒有退縮，反而因為長夜中的思索與頓悟，讓他毫無畏懼地囑咐威爾下周務必依約前來，而這部電影中我最喜歡的一幕戲，就這麼很快地登場了。
西恩教授把威爾帶去湖邊的長椅上坐著，四周一片清水粼粼，閒鵝靜靜，陣陣涼風吹拂下，西恩教授開始娓娓說出他對威爾的看法。
如果說威爾在初次見面時所使的是剛猛又直狠的殺頭刀，西恩教授用上的則是輕巧卻致命的灌頂法，冷靜非常卻毫又不留情的綿密出招，讓坐在一旁的威爾坐立難安卻又無話可說，因為，充滿武裝又習慣先發制人的威爾，整個無所遁形地被西恩教授看得一清二楚。
那一整段的台詞寫得非常好，字字句句直指威爾的關鍵弱點，他腦中充滿知識，但是心胸缺乏真正的視野，他所引以自豪的征戰攻略其實不過都是紙上談兵，他口中說得頭頭是道的看法其實都缺乏真實體驗，他自卑又好強的性格其實其來有自，而在他憤世嫉俗的外表下，隱藏著的是一個用狂妄倨傲拒人於千里之外卻又徬徨不知何往的孤獨孩子。
西恩教授平平靜靜一口氣把話說完，丟下一句「輪到你了」，轉身離座而去，留下威爾怔然獨坐。
然後，一場心靈探索與療癒的旅程，就此正式展開。
《心靈捕手》這部片是由導演葛斯‧范‧桑 (Gus Van Sant) 執導，他在此片所用的敘事手法富含好萊塢的商業模式，毫不艱澀難親，流暢中偶帶輕微煽情，與他之前頗常被提及、由帥哥明星 Keanu Reeves 和已故前威尼斯影帝 River Phoenix 所主演的知名作品《男人的一半還是男人》(My Own Private Idaho)，可以說是完全大異其趣。
不過這部片最特別的地方應該還是編劇，因為劇本居然是由大多時候是以演員身分出現的 Matt Damon 和 Ben Affleck 所寫，他們創造出一個很特殊的典型，讓我們在他身上看到防衛機制層層剝離的過程。威爾和西恩教授兩人的心理諮商過程，有許多對話都發人深省，而帶點非主流性格的西恩教授，婚姻路上大喜大悲的際遇，讓他在情感方面的許多觀念，不僅讓耳濡目染的威爾深受啟迪，也讓觀者受益良多。此外，藉由威爾中低收入戶的成長背景設定，佐以藍勃教授紆尊降貴、汲汲營營卻又自討沒趣的窘態，以及威爾大快人心教訓半調子知識份子的一場戲，都有效突顯出學歷與階級本身所能產生的荒謬感和變形價值觀。整齣劇本對於資優人才的引導，教育與知識的省思，情感真諦的傳達，以及心理狀態的剖析與修復都有很夠味的著墨，儘管後來再看，有些橋段和對白似乎過於理所當然或是太討喜取巧，但是能夠在當年奪下奧斯卡最佳原著劇本的獎項，其內容自有一定的精彩度，它甚至還成為我少數特地買進原文劇本來收藏的電影作品。
既然是連劇本都收藏，當然是代表有許多台詞都很喜歡。
比方說湖邊的那段長談中，西恩教授如此說道：『And you wouldn't know about real loss, because that only occurs when you love something more than yourself, and you've never dared to love anybody that much.』(你不明白失去的感覺，因為那只會發生在你真正深愛一個人更勝於愛你自己的時候，而我敢說你永遠沒膽那樣去愛人。)
我一直還蠻喜歡也蠻信服這段話的，因為我相信，想要跳好一段雙人舞，腦中不能只想著自己。
可是近幾年來，常能輕易地聽到周遭許多人大聲疾呼：要多愛自己一點，而許多人也真的把這樣的口號奉為圭臬。這個覺醒的來處，好像是起源於越來越多人在經歷情感的傷害與失望之後，開始主張不要將自己過多的感情和情緒寄託在別人身上。只是我思索良久之後，覺得真正的重點好像不在於要多愛自己一點，而在於辨識可愛之人的能力，愛自己應該視為一種天生的本能，無須耳提面命，愛別人的能力則是一種後天的學習，更要諄勤於心；因為創傷而只愛自己，是一種內縮式的自保，但是增加判斷力的眼光，才能做到一種外拓的包納，我們該保持警醒的是，不該在執愛自己的過程中，失去了愛別人的能力卻渾然不覺，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只是築起一道高牆，用名叫自愛的油漆把牆粉刷得漂漂亮亮，卻把別人隔絕在外，同時再也看不見外面的風景。
另外還有一段對話很有意思，威爾向西恩教授提到他近來認識了一個很棒的女孩( Minnie Driver 飾演)，既聰明又風趣，跟他過去認識的女孩很不一樣。西恩教授鼓勵他再約她出來，威爾回答何必呢？難道要接著發現她其實並沒有我所以為的那麼聰明那麼完美。
西恩教授跟他說：『I think that's a super philosophy, Will. That way you can go through your entire life without ever really knowing anybody. 』(我想那真是一個超棒的哲學，這麼一來你這輩子都不需要真正認識任何人)
再談了幾分鐘，威爾問西恩教授會不會再婚？西恩教授斬釘截鐵地回答了兩次，我的老婆已經死了，然後威爾也用上面的那句話來回敬他。
相當有意思的你來我往。
這段對話讓我聯想起王菲曾經唱過一首歌《只愛陌生人》。以前曾有朋友跟我聊過，他不明白歌名是什麼意思？後來我好像有點懂了，那其中應該就是一種害怕受傷、逃避失望的完美主義作祟。只愛陌生人，你就可以盡情喜歡他的局部，卻不必負擔他的全部；只愛陌生人，你就可以在熟悉一個人之前先提早走開，你就不會進一步發現他的不完美，也就不會因為那份不完美而感到失望。可是就像西恩教授所說，這對於親密關係的建立一點幫助也沒有，事實上真正親密的夥伴，讓我們銘記在心的往往是那些毫不起眼的小瑕疵，一些沒有多少人知道的小細節，真正重要的不是你或對方有多完美，而是你們是不是完美地適合彼此。
這可以回過頭去連結《只愛陌生人》那首歌所隱含的道理，陌生人之所以可愛，是因為我們可以恣意在他們身上投射自己的想像和期望，可是跟你談戀愛的，終究只是你自己的想像和期望，和眼前那個人毫無干係。如果把談感情比喻作堆積木，我們該做的應該是收集到多少資訊才堆出多少樣子，而不是先按照自己的想像急忙蓋出對方的樣貌，再讓預堆的積木一塊一塊被現實的接觸給敲毀殆盡。
當然，現實生活不會總是運作得如此理想，否則也不會有那句「因誤解而在一起，因了解而分開」的亙古名言了。
我的好朋友 Isa 曾經跟我聊到《心靈捕手》，她說萬萬想不到三個她討厭的演員一起出現的一部電影居然可以這麼好看。我對 Matt Damon 和 Ben Affleck 其實並不特別討厭，反而只對 Robin Williams 有點意見，我後來發現他的某些表演風格會讓我想到許效舜，誇張、激動，但是有時顯得匠氣而做作，不過他在這部電影中的表演，可以感覺到明顯的收斂，許多肢體和眼神也都表現的意味深遠，這般不同於以往的演出，還讓 Robin Williams 抱回了一座奧斯卡最佳男配角獎。
最後值得一提的演員就是女主角 Minnie Driver，她在片中飾演一個在哈佛大學就讀的女大學生，雖然優秀，可是在知識的殿堂中卻能保持謙和，面對自己鍾情的所愛又能不被多餘的自尊綑綁，勇於爭取，是個很讓人喜歡的角色。我一直覺得 Minnie Driver 是一個不僅名字有意思，而且很有個性和個人特色的女演員，外表不是那麼美艷無瑕，可是就是別有風味，也很能散發出一種率性的氣質，只是可惜好像電影作品不算多，沒能常看到她的演出。
對於了解一個人的心理世界而言，我一直覺得《心靈捕手》這部片子對我來說別具意義，要深入了解一個人，雖然的確是攻心為上、同理為要，可是要是過於用力，有時不免容易流於心計。儘管陳克華在《我站在全世界的屋頂》中所寫的那句歌詞「覺得人與人的了解並不是必須」時常縈繞我心，但我還是傾向肯定深度了解的可貴和重要，因為那才能在情誼中滋生出不可取代性，不過我同時也比以前更能享受隨緣而安、少為而治的自在與淡然。
畢竟理性的知識和感性的思緒所組合起來的心理世界，雖然就像電影開頭所展示的序幕畫面那般，有著如同萬花筒一樣的迷離光彩，但有時我們也實在無須太過為難自己，我們是可以試著欣賞並理解七彩紛呈的各種心靈，卻大可不必要求自己時時卑躬屈膝，做個過於苦勞的捕手。
《心靈捕手》(Good Will Hunting)
導 演：Gus Van Sant
編 劇：Matt Damon，Ben Affleck
演 員：Matt Damon，Robin Williams，Ben Affleck，Minnie Driver
上演日期：1997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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